10月初,深陷債務危機的河南省省立醫院,終于尋得救星,被鄭大一附院接管,成為附屬的航空港院區。 而沉寂7年、對醫院規模一直避而不談的鄭大一附院,則通過此次“鯨吞”刷新了全球醫院的規模紀錄:開放床位將達到1.2萬張。 這座無法按下休止鍵的超級醫院,亦
10月初,深陷債務危機的河南省省立醫院,終于尋得救星,被鄭大一附院接管,成為附屬的航空港院區。
而沉寂7年、對醫院規模一直避而不談的鄭大一附院,則通過此次“鯨吞”刷新了全球醫院的規模紀錄:開放床位將達到1.2萬張。
這座無法按下休止鍵的超級醫院,亦成為中部省份大醫院的縮影。
從地理經濟的概念講,中國中部地區包括山西、河南、安徽、湖北、江西、湖南六個相鄰的省份。結合看醫界發布的《2021中國醫院床位規模100強榜》來看,全國大于3000張床位的79家醫院中,在“公雞”雞腹上毗鄰的5個省——河南、湖北、湖南、安徽、江西——就占有25家,占全國的31.6%。其中包括榜首的鄭大一附院。
對應的,北京、上海無一家醫院上榜。
相形之下,執中國醫學界之牛耳的北京協和醫院,只有床位2000余張,未能“挺進”百強名單。
在排名前50的醫院中,湖北有6家醫院上榜,僅武漢市便云集4所超級醫院,其中3家床位數超過5千張。
毗鄰的湖南也不甘示弱,共4家醫院上榜,長沙獨擁3家。此外,河南、四川、安徽、黑龍江各有3所醫院入圍。
拋卻床位數,醫院規模的另一大指標是手術量,中部醫院這一數值同樣高得驚人。
醫學界公布的《2021中國綜合醫院手術量排行榜》顯示,河南省在前5占據2席。
盡管受疫情影響,鄭大一附院2020年手術量仍高達28萬臺,盤踞首位;河南省人民醫院為16萬臺,位列第四。此外,安徽省雙子星——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和安徽省立醫院則躍進前十。
和床位數類似,在手術量榜單的前十名中,沒有一家醫院來自醫療資源集中的北上廣地區。
那么,經濟中游、地處中部的省份,緣何陷入規模崇拜,“造院沖動”如此強烈?
最后一道防線
要試圖搞清“為什么中部地區如今超大醫院密集”,需要到十幾年前尋找原因。至少,要回到2009年新醫改的開端,那也正是“中部地區醫療幾乎沒有存在感”的時代。
在任何一個群體里,被遺忘常常是“中等生”的宿命。中部省份恰恰是這群中等生。“高不成、低不就、發展慢半拍,存在感很弱”,這是很長一段時間對中部省份的評價。
延伸到醫療衛生領域,中部省份的“弱存在感”,也是如此。
2009年新醫改開啟,次年,復旦大學醫院管理研究所首次發布復旦版《中國醫院排行榜》,這一榜單在日后成為評價中國醫院綜合實力的權威標準。
在排行榜首次公布的醫院50強榜單中,僅有3家來自中部地區、2家來自西部地區,其余45家均在東部沿海和北上廣地區。
隨著全民醫療保障制度逐步完善,老百姓的醫療支付能力與就醫需求雙雙提升,到醫院看病的人多了起來。2010年全國診療人次增長6%,2011年增長11%,2012年增長達到了13%。
諷刺的是,增加的患者并非一定會留在省內,民眾選擇用腳投票。
一線城市的大型公立醫院幾乎獨攬了高水平專家、優質醫療資源、準確精湛的技術。為了看得好病,成千上萬的病人涌入北京、上海等地的知名大醫院。發達地區的大醫院里,天天上演著“看病難”:優質專家的門診掛號難,在大醫院住院難,在大城市做手術排隊難。
地方省份的省級醫院流量并未出現暴漲。“中等生們”的焦慮更重了。
從某種意義上說,省會城市的大醫院,是把病人留在本省的最后一道防線。地方政府和公立醫療系統希望抵御省內患者外流,形成省內的區域醫療高峰圈。
“無論是華西醫院、鄭大一附院,還是湖南、湖北的省級醫院,其功能定位都是守住省內的最后一道醫療防線。”國家衛生健康委衛生發展研究中心副研究員黃二丹說,在各省內,省政府的目標是建成一個省內的醫療中心,這些醫療機構往往承擔著需要解決省內99%、甚至100%醫療問題,這是很高的要求。
優質醫療資源不夠,優質醫學人才欠缺,優質學科建設有限——種種條件限制下,中部想在短時間內想實現區域醫療水平的飛躍并不現實,不斷流出的病人亦不會選擇等待。
于是,中部地區普遍選擇了:把省內的能力較強的醫院,先變大,再做強。
為什么是中部?
“先做大,再做強”,是中國的醫療體系在轉型時期的產物。
從自身能力而言,西部經濟能力有限,東部省份醫院水平普遍較高,中部最能實現聚集醫療資源。
“當時的情況是,西部想建但是沒有資源,東部資源豐富不允許建,中部資源不足但建設意愿強。” 黃二丹直言,中部省份的大醫院擴張大多集中在十二五、十三五初期,“能看到一條明確“由大到強”的發展路徑。”
這種“能力”甚至不可復制,需要“天時、地利、人和”。
“天時”是中央層面多年構筑的全民醫保統籌的發展。
一方面,從2000年起,全民醫保經歷了建立職工醫保、新農合、城市居民醫保的建設后,日漸強大,在2009年新醫改后,醫保統籌資金快速增長,公民支付能力增強;
另一方面,政府對于醫療機構的直接投入也在大幅增長。
對省級的大醫院而言,利用先天的規模優勢,他們能得到更多的醫保資金。一位醫改領域的研究者曾提到,一個中部的省會城市,擁有數百家醫療機構,但全市醫保資金的60%,都流向了其中三家大型三甲醫院。
“地利”,自然來自于地方政府的支持——這其中包括財政、用地、規劃等全方位的扶持。
為了將病人留在本省,中部各省逐年加大財政投入。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一項研究顯示,以湖北省為例,2008 年,政府用于醫療衛生的財政支出為95.08 億元;到2017年,政府用于醫療衛生的財政支出為614.6億元。剔除通貨膨脹和匯率變動的影響,湖北省2017年的公共衛生支出總額是2008年的6.5倍,年均增長71.8%。
“像湖北、湖南一些規模宏大的醫院,很多是在各省的‘十三五規劃’期間做出來的。這期間醫院大幅擴張,銀行愿意貸款,社會資本涌入,省市政府或國家配套的資金充裕。”惠宏醫療管理集團副總經理連波告訴八點健聞。
不僅如此,對于地方政府來說,常用的拉動經濟增長的方法是投資。而健康服務業,是最具朝陽狀態的產業。2008年,中央決定投資拉動經濟時,各省就把公立醫院的投資作為重要一項。因為這既可以完成投資任務,同時又是民生工作的一大亮點。
甚至,在2004年提出《中部崛起計劃》后,中部省份的省會城市進行新區建設,一所新建的省級龍頭醫院分院,是城市新區的高質量醫療配套設施。
“人和”——則是中部各省的人口紅利,加之基層地區薄弱的醫療條件,二者共同孕育出的一個潛在發展空間。
中部省份多平原,人口密度大,基層醫療能力薄弱,老百姓的信任感普遍偏低;而且,隨著高鐵的快速發展,交通的便利加快了地市居民奔向省級醫院的速度……這些條件交織在一起,給大型省級醫院從地市級“虹吸”病人,帶來了巨大的空間。
甚至,在鄭大一附院剛剛擴張的早年,因其從地市級虹吸了大量的病人,曾被詬病為“全球最大的鄉鎮衛生院”,但依然擋不住其營收以每年10億元的增速上漲。
如今,擴建后的多家中部醫院已如雷貫耳:鄭大一附院,湖南湘雅,湖北同濟和湖北協和。從能力和規模,在省內穩居龍頭地位,在全國一流享有一席之地。
在復旦版《2019年中國醫院排行榜》前100強中,中部省份的醫院已有13家。這個數量雖然在全國來說并不顯著,但至少中部地區超越了自己。武漢同濟、武漢協和、湖南湘雅、鄭大一附院、湘雅附二,躋身實力榜的前20。
一位學者告訴“八點健聞”:這些最先擴建大醫院的省份,恰恰抓住了時代的發展規律。“先做大,再做強”這套在機構運營中并不成立的發展邏輯,在當時恰恰是行得通的。
時代限定款
“先做大,后做強”,一眼看上去像拍腦袋的魯莽決定。但面對現實,對于當時中部省份的省級醫院來說,“先做大”是唯一的出口。
至少,這是決策者權衡后,性價比最高的選擇。
對醫院而言,發展無非兩條路——挖潛和擴增。
對北京、上海的醫院來說,囿于城市用地受限、優質醫院云集、城市規劃嚴格,“擴增”已無可能,“挖掘潛力”是唯一的選擇。國家衛生發展研究中心副研究員黃二丹告訴八點健聞,“當優質醫生、優質醫院夠多時,醫院能夠聚焦資源,把規模不大的醫院建得更好。”
通過高質量發展和提高院內資源使用效率,“在一些頂尖醫院里,一張病床的床均業務收入,一年能達到200萬元以上。”
因此,在十幾年前,當醫療界爭論“醫院要大還是要強”的問題時,在存量空間進一步精耕細作是當時主流觀點。即使現在已經成為全國知名大三甲醫院的華西醫院,在擴張后也遭受過鋪天蓋地的質疑。華西醫院2007年床位數由1400張增至4300張后,曾被人詬病是“全球單點規模最大的單體醫院”。
國家衛健委衛生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李衛平告訴八點健聞,因為當時控制床位規模,認為一味變大并不理性,時任原衛生部的領導曾在會上批評“華西大醫院規模”的現象,但2008年汶川地震時,華西醫院一夜間成為震中救治的中流砥柱,開展大量的外科手術,救治傷員無數。
此后,對華西規模的爭論,也微妙落幕。借助大體量和多床位,震后的華西醫院一路高速發展,直至成為全國知名大三甲醫院,甚至在三級公立醫院“國考”的績效考核排名第二。
華西的“快速造夢”,最先敲醒的是鄭大一附院。2008年,鄭大一附院原來的1860張床位,擴展到了3155張,住院病人數增加了46%。
兩家省級醫院“先變大,再做強”的“曲線救國”方式,喚醒了很多一度想靠“深挖潛力”卻無果而終的省醫院,他們意識到,發達地區頂級醫院的“床均每年收入達200萬”這樣的樣板對他們行不通。
擴增,一時間成了從地方政府到各大醫院共同的目標。
相較于挖潛,擴增就相對容易多了。而且,當醫院擴增的需求跟地方發展需求相匹配時,醫院不僅能得政策支持,還能得到財政對基建、設備的投入。而且,重要醫院的改擴建,也通常也會寫進當地的政府規劃。
多年的擴增之后,中部的醫療資源形成了一個怪圈。
我們可以看兩組數據:
從“DT財經”統計的地圖來看,2018年,各地區的千人均醫師數(簡稱“千人醫”)形成了“華北>華東>東北>西北>華中>西南>華南”的鏈條,中部地區處于洼地,醫生供給明顯不足。
有趣的是,各地區的千人均床位數則呈現相反趨勢,在全國主要城市千人均床位數的排名中,前8位都是來自中部或西部的省會城市,鄭州、長沙、昆明分別位列前三,烏魯木齊、太原、成都、武漢和西寧緊隨其后。


2018年各地區的千人均醫師數(上)與2018年各地千人均床位數(下)
圖片來源:DT財經
廣州艾力彼醫院管理研究中心主任莊一強認為,中部地區的數據反差很好理解。“這好比大班教學與小班教學的區別。教師數量比較缺乏的地區,傾向于辦大學校,以輻射更多學生。醫院建設的邏輯也是如此。”
醫生成為炙手可熱的醫療資源,中部各省則開啟了“人才大戰”。
醫療戰略咨詢公司Latitude Health創始人趙衡向“八點健聞”表示,人才招募是醫院擴大規模的核心。河南省曾開出高薪在全國范圍內招聘醫生。而當地知名醫學院較多的省份,同樣會想盡一切辦法留住醫生。這是一場省級醫院與北上廣醫院的競爭。
內卷焦慮下的“投資饑渴癥”
微妙的是,中部省份醫院的這種擴張,到中央層面其實并不贊成。
2009年,新醫改帶來的不僅是醫保系統,同時中國新一輪醫改的標桿性文件——《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的意見》中也明確要求“嚴格控制公立醫院建設規模”。
在支持醫院變大的這件事上,總有兩股力量在拉扯——中央下文禁止,地方步履不停。
且不論超大規模帶來的管理混亂、邊際產出效率低下等問題,公立醫院持續非理性的擴張,已將基層患者虹吸殆盡。而上窄下寬、健康的醫療體系,也被扭曲成了畸形的倒金字塔狀。
黃二丹認為,在十二五、十三五初期,縣市一級的醫療服務能力還沒來得及提高,省級醫院快速的擴張,解決了老百姓的健康需求,避免跨省就醫。“雖然一旦超大醫院建立起來,地市級醫院的發展都受到巨大的壓力,不利于整個區域的資源有效布置,但在當時,的確能夠形成一個區域的醫療高峰。”
“到底孰優孰劣,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。”但黃二丹也馬上指出,“現階段再繼續擴張,就算不是末班車,也已經錯過時機,不合時宜了。”
盡管國家多年間頻繁發文,要求“嚴格控制公立醫院建設規模”,仍然難以阻擋巨大的擴張慣性。
單體大規模醫院受限,院長們便紛紛選擇分院擴張的形式。
后疫情時代,新一輪的醫院擴張潮再次涌來。據八點健聞此前不完全統計,2020年以來,全國范圍內有近20個地區,102家三甲公立醫院開啟了分院建設潮,新增床位數12.8萬,投資金額高達1800億。
其中,安徽斥資70億建安徽省立醫院濱湖院區;河南省要求未來五年新增162所三級公立醫院;西安市規劃新增床位數一萬六千余張,幾乎是西安市現有床位總數的1.5倍……
一位公立醫院院長曾向八點健聞袒露,一旦聽到別的醫院床位擴大,自己如果不動,就顯得落后。“大家一直有一種競賽、互相比的壓力。”
問題在于,醫保統籌資金快速增長的年代已然不再,靠砸錢擴建來復刻下一個“華西醫院”、“鄭大一附院”,會不會是一種奢望?
“如果醫院繼續擴張,可能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。一是將周圍市、縣醫院資源全部吸干,二是醫院服務體驗不佳,三是醫保資金崩盤。在醫保提升統籌層級實行總額控制的背景下,醫保沒有錢支付,提供再多服務也沒有用。我覺得在總額控制下還走規模擴張的發展思路是不合時宜的。”黃二丹說。
參考文獻:
《中國地方政府醫療衛生支出效率及其影響因素研究———以中部六省為例》,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,周子超
《我國公立醫院規模擴張的制度環境分析》,《中國醫院管理》,羅力
《我國公立醫院規模擴張特點及控制策略研究》,國家衛生計生委醫療管理服務指導中心,張濤,羅昊宇,張華玲
《財政視角下的醫改問題研究》,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,朱恒鵬 昝馨等
《中國式超級醫院:黑洞、抽水機和最大鄉鎮衛生院》,八點健聞
李琳、史晨瑾|撰稿
徐卓君丨責編
本文首發于微信公眾號“八點健聞”(ID:HealthInsight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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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來源:八點健聞 作者:小編 免責聲明:該文章版權歸原作者所有,僅代表作者觀點,轉載目的在于傳遞更多信息,并不代表“醫藥行”認同其觀點和對其真實性負責。如涉及作品內容、版權和其他問題,請在30日內與我們聯系